第四百六十九章 守城-《山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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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不见了。

    不见这城下万军,不见这浩浩青天,不见这沧桑城墙,不见那已经再触摸不着也的最美的未来和最可爱的人。

    他依旧面如霜雪,步伐稳定,在所有带着仰慕和爱戴的眼神注视下,走到城上角楼一侧,有亲兵过来要伺候,他摆摆手,轻声道:“我休息一会儿。”

    这是他一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群散开,他靠墙坐了下来,一腿微微支起,手搁在腿上,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看起来便是一个非常闲适淡定的姿势,看起来真的只是休憩一会儿。

    他一生谨严端正,处处要和散漫的燕绥做对,从未做过这样的姿势,然而现在他必得做出这模样,然而现在他忽然发觉,原来这样真的很舒服。

    全身和内腑的火烧般的疼痛都已经渐渐淡去,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声响在远去,世间的一切都在离他而去。

    唯有脑海里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潮水般逆卷沓来。

    一忽儿是绑在床上戒毒,于蚀骨的苦痛里听铁链铮铮作响,熬那世间最长的夜,忽然有人拖了板凳来,声音甜美:“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一忽儿是三人共坐,一点灯火,半盘零食,听那小板凳上的少女,说那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时不时互呛几句声。

    一忽儿化为溪流水上,那大家闺秀和他手搀手,两人都只有一只脚完好,便各自蹦着,像一对狼狈的青蛙。她说:“瞧,我们连蹦都这么心有灵犀。”

    一忽儿却又幻化了雪白花墙,墙上覆盖青瓦,每次晨起练剑经过那道墙,便忽然会有一支花撩上他鼻尖,却总是只见花不见人,他若不理,那花就轻轻一撩,他若拨开,那花便倏忽消失,伴随墙那边一声轻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总被无情恼。

    那些或秾艳或清淡的画面都渐渐远去,最后化为军旅帐篷里那厮缠一夜,泛着芍药香气的被褥里探出雪白的双臂,颤颤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那个声音在他耳侧一遍遍说:“但为君故,无所不抛。”

    无所不抛啊……

    沅芷,你想必在回京的路上了吧?但望以后天京的霜雪季节,有人记得为你加衣。

    有些话终究没来得及说,有些礼物终究再来不及赠出,但是此刻我却是庆幸的,若我说了,赠了,你还怎么抛呢?

    忘了……我吧。

    他缓缓垂下眼睫。

    一直抓着剑的手,微微一松。

    长剑呛然落地。

    城外的风携着雪扑过高高城墙,扑向他的脸庞。

    再静静停留。

    炮火在升腾,巨石在飞翔,城墙不断颤抖,周围的人在又一波攻击中奔走,高呼喊叫,每个人经过闲闲坐着的林都尉身侧,都会看一眼,怜惜着他的疲倦,庆幸着他一直在,再满腔勇气地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去。

    那一处静坐的人影,渐渐覆满了霜雪,长长的眼睫,都一片簌簌银白。

    不落。

    城墙上忽然人影一闪,有人高喊着“我是林都尉亲兵!”举着林飞白的令牌,爬上城来,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城头守卫认得他是林都尉的亲卫,便都让开,他背上那女子一落地,便向守军人群中冲去。

    周沅芷心急地拨开一个又一个疲倦的,铁甲覆盖全身的士兵。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在人群中穿梭,疯狂寻找,不管那追在身后的箭雨和炮火。

    林飞白在城上,林飞白为什么不在城上!

    身后有人呼喊,她听不见,也不想听。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角楼之旁,风雪之中,有人静静坐着,一腿支起,手闲闲地搭在膝上,微微垂着头,似乎只是睡着了。

    如此静谧,以至于来往经过的人无人打扰。

    周沅芷却在一霎之间心肝俱裂。

    她看见他睫上的积雪,半边脸都被碎雪覆盖,不化也不落。

    看见有人经过他身侧,一个踉跄,险些栽他身上,而他一动不动。

    恍如天地骤静,炮火远去,雄城在这一刻静默,而穹顶之上旋转的飞雪,无声无息地压下来。

    天旋地转里,她几乎忘记身在何处,此乃何时,而自己是谁。

    骗子……

    你说要我等你回来的呢……

    你说有话要和我说的呢……

    你怎么能食言呢……

    ……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她慢慢地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到了他身侧。

    跪下,跪在满是积雪和泥泞的冰冷的石地上,伸开双臂,缓缓搂住了他的腰,轻轻将头,搁在他肩上。

    触及的是仿佛亘古不能热的冰冷。

    她静静地抱着,靠在他肩上,生平第一次没有再遭遇他的避让和推拒,她想,应该是开心的,可为什么热泪那样无休无止地流,潺潺落在他肩,最后凝成冰雪。

    就这么冻在一起吧,不要起来了,冻成一对雕塑,在这湖州的城墙上,生生世世,永不化冻。

    也算在一起了。

    无意中碰到了他另一只垂下的手,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细微地叮当一声。

    是卷草。

    周沅芷久久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指环。

    她听说过这个东西,也见过,羡慕过,肖想过,后来也便不想了。

    然后在此刻,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凝视良久,拿起那个小小指环,慢慢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飞白。

    你是要留给我,是吗?

    不管你是不是要留给我,总之此刻,我戴上了。

    反正你再也拒绝不了了。

    周沅芷又捡起那落地的剑,握紧,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城头。

    满脸黑灰的张钺,有点诧异地看向她,正要问什么。

    却见她横剑于城墙上,对着城下万军,平静地道:“周沅芷。”

    “林飞白未亡人,特来守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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