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朝臣第一!-《山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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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是最好机会,若非潘航带兵来援,联军再耽搁不起,唐羡之绝不会留给湖州任何生机。

    可此刻群情激愤,巨大希望之后的失望让人激起血勇也失去理智,百姓不肯开城,不肯让出湖州,那么即使他强硬下令开城,唐军入住之后,也会惹出祸事。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里,张钺转头,轻轻问周沅芷:“如果……如果林侯还在,他会怎么做?”

    周沅芷一直抓着林飞白的剑,一动不动站着,她的颊上不知何时添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浅,十有八九会留下痕迹,这爱美的大家闺秀,却连抹都没抹。

    听见这一句,她苍白如雪的脸才微微有了一点表情,却并没有回答张钺的话,忽然侧身,竖掌,一掌狠狠敲在老院正的脖子后。

    老院正眼白一翻,倒地。

    狂呼声戛然而止。

    张钺:“……”

    周沅芷也不理会任何人,靠着城墙,对底下道:“潘将军,我是林侯的未亡人。”

    潘航忽然便张口结舌。

    半晌他吃吃地道:“林……林夫人……”

    一句话他说了好久,眼前忽然掠过那一年留山四季树花叶金红,那个高挑的丫鬟冷冷淡淡地道:“想娶我,你不配。”

    潘航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他死死咬住了牙。

    听见那女子在城头上,淡淡道:“林侯原本戍守平州,与这湖州并不相干,但是在察觉湖州即将被偷袭后,他星夜奔驰,驰援湖州,其时他已劳累多日,伤寒未愈。”

    城上城下,鸦雀无声。

    “他撑着重病之身,守城六日夜未曾闭眼,最终没能躲过联军一发炮弹。但他不是被炮弹炸死的,他是活活累死的。为了不动摇军心,他死后还坐在城楼上,守着军民,守着湖州。”

    人群渐渐有饮泣之声。

    “我在给他收殓时,发现他已经被冻僵,衣裳和鲜血肌肤冻在一起,无法换衣,也再也无法躺下来安睡了。他只能维持着这样捍卫和守望的姿势入葬。那一刻我在想,他该多累啊。”

    哭声越来越响。

    “也许有人认为,他是神将之子,他要捍卫林家的荣光,要履行为将者保家卫国的职责。但是我想有件事也许你们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神将被召回天京,先帝怕他功高盖主,赐了他毒烟一把,将他下了天牢。也同时宣召飞白进京,如果不是后来陛下下旨令飞白来平州,想必飞白的待遇,不会比神将好。”

    哭声骤然止住,人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来平州,他依旧受到的是监视、排斥和挤兑。这和之前二十年是一样的,你们看见的是神将之子少年封侯,我看见的是他作为质子久居天京,看似深受帝宠,其实寸步难行,无法拿起心爱的弓箭驰骋沙场,只能在纸醉金迷的天京消耗时光。明明来平州是要守卫平州,可平州军吃空饷,无兵无粮,上官推搪……他来平州不过半月,不仅要操心训练,还要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们周旋筹谋……呕心沥血,不得安宁。”

    人群里响起愤怒之声。人人红着眼眶。

    “说这么多,只为问大家一句。朝廷待他父子如此,他依旧一腔碧血赤心不改,星夜驰骋湖州。湖州军跑了,他却来了,他为谁而来?!”

    “是为了这冷血皇朝?为了这无良官员?为了自己的千秋令名?还是仅仅是为了……这湖州数十万生灵!”

    万民沉默。

    “只是为了你们,为了湖州啊!”周沅芷长剑横胸,热泪横流,“你们怎么就不明白,抛掷了他拼死保下的性命,才是真正辜负了他的牺牲!他付出了一切,守住了你们的性命,不是给你们拿来意气用事的!不是给你们拿来全自己令名的!你们的命,都是他用命换来的!你们有什么权利逞这匹夫之勇!”

    “你们要拼这一身的血,对得起他流的血吗!”

    “你们真的理解了他拼死守城的真义吗!”

    “你们的那点所谓千秋声名,对得起林家父子的牺牲吗!”

    她缓缓横剑,对着自己的脖颈,冷声道:“开城。”

    “这千古骂名,我来背。”

    “将来谁若来斥,你们便道,是林侯遗孀,以死相逼,要你们开城。”

    “如果你们还不肯,如果你们为了那狗屁不如的不甘和气节,不惜背着骂名逼死我……”她将剑锋凑近了些,淡淡道,“那正好,我去陪他。”

    城上人人如泥塑。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机械地转头,就看见湖州刺史张钺,快步奔下城楼去了。

    人下了城,声音远远传来,“我是湖州刺史,我有权决定。开城!”

    白林站在城头上,一挥手,道:“降旗。”

    湖州城头燕字旗缓缓降下。

    远处联军的骚动渐渐平息。

    唐羡之眼神深思。

    这些优秀的女子啊……

    文臻身边的人,也这么出众,如星光耀眼,千秋史书,亦能留惊艳一笔。

    吱呀一声,城门缓缓开启,无数的百姓站在城门之后,湖州城却安静如死。

    湖州是最早应战的城池,也是附近最强,众人最引以为傲的城池,最终却以这样的方式,迎来了叛军。

    虽败犹荣。

    潘航和唐军各数千人,分两列入城,这种守军和叛军相安无事入城的景象,蔚为奇观。

    唐羡之却没有入城。

    很久以前,他想过,如果有一日攻下湖州,他要去看看文臻住过的府邸,要在她的城池走一走,感受所有她留下的痕迹。

    湖州的风,湖州的景,湖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楼,都浸润着她甜蜜的气息。

    但是此刻,他只是深深遥望湖州,看那湖州城头换了大王旗,看那飞檐斗拱,鳞次栉比,阻止了他的脚步,影响了他极其重要计划的,浪漫又强大的城。

    然后于午后晴而冷的日光中,拨转马头。

    日光打亮他轮廓鲜明而萧瑟。

    而轻骑如风,掠过东堂大地。

    ……

    青州大营一处戒备森严的帐篷里,西番王女怔怔地坐着。

    她听说弟弟已经不行了,现在正是回去夺取大权的好时机,奈何那燕绥和林擎言而无信,总在拖延着不肯放她,尤其是燕绥,走之前还给她吃了毒药,十分坦然地告诉她,这药需要按时吃解药,否则便会毁容浑身溃烂而死。

    她知道燕绥林擎不信任她,不打算放虎归山,唯因如此,她更不能束手待毙。

    这几日她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收买勾引看守自己的人,可是那些兵像木头做的,都离她远远的,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忽然外头脚步声响,西番王女知道是有人给她送饭并巡察,她想着那个每日送饭的铁面男人,叹口气,懒洋洋走过去,不想今日看见的却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带着几分对她的好奇仔细打量她,同时也似乎不太清楚这里头的规矩,站得离她很近。

    西番王女浑身一紧,剧烈心跳。

    她知道,机会来了!

    她悄悄整理裙裾,学着当初闻近纯教她的美妙姿态,款款地走了过去,微微偏转自己最为美丽的右脸,端庄而又清纯地,冲那一看就地位不低的年轻将领一笑。

    那年轻将领怔了一怔,脸腾地红了。

    西番王女心中狂喜。

    ……

    文臻盘膝坐在慈仁宫里,身后是白花花的一片,都是穿丧服进宫哭灵的命妇。

    太后薨逝,内外命妇都要进宫哭灵,她每日就带领着这些命妇在慈仁宫守殿。主持着丧葬事宜。永嗣帝有时会来后宫,倒是遵守承诺,会和她说一些朝堂事务和紧急军情。

    和之前的态度不同,永嗣帝忽然改了口风,表示西番狡猾桀骜还贪婪,不可议和,否则必有割土之忧,而东堂国土,一寸也不能让!

    文臻听说之后,还略有些欣慰,心想之前他似乎无所谓议和也无所谓割让,如今倒有气节起来了。但不议和,主战,终究对燕绥有利,她也安心了几分。

    皇帝下旨,务必将西番打残才能一劳永逸,为此严厉督促筹备粮草军械,运往前线,倒免了文臻之前怕朝廷不出力的担心。

    随后便有消息传来,西番皇帝在和燕绥林擎对阵中遇刺,重伤昏迷,大军大乱,西番王女逃回西番大军之中,软禁杀戮将领,拿下了军权,然后撤出了徽州。

    而建州那一路,原本出现莫名其妙的兽潮,冲垮了建州军,正在海疆守卫的大皇子趁机出兵,眼看便要穿过建州,却在此时忽然出现一队白衣人,人数不多,人人仿若冰雪之姿,却对那些凶猛的异兽十分地有手段,寥寥几十人,硬生生阻住了兽潮,几十人每人骑一匹兽,赶回了大荒沼泽的方向。说来也妙,回去的时候,这一队人还稍微绕了点路,从苍南州经过,顺手将季家的军队践踏了一番,这种举动很像是朝廷的人,但满朝上下,没有人知道这些神秘人的来历。

    建州军是临时抽调的,原本也不是完全没战力,纯粹对那些兽不了解,无从下手,如今凶兽一去,建州军加上朝廷紧急调拨的军队,堪堪也就护住了建州一线,没让西南一地彻底陷入战火。

    这两个算是好消息,但是另外有些消息却不大好。比如邱同带领的大军,确实截着了西番军去池州的军队,也将之套住了,却忽然在背后遭到了长川军的埋伏,险些被包了饺子。

    文臻非常震惊,长川叛变了?易人离是出事了还是变节了?这不可能啊!

    另一支拦截去衡州的西番兵的七万精兵,倒是将西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却在那里遭遇了易铭的机关铜人阵和部分联军。潘航带领三万军一个转身进入川北之后,易铭没有追击,却趁机将衡州附近的戍卫营解决掉,使之不能驰援湖州。之后黄雀在后,在中文和闻近檀追击西番军的时候偷袭,她的机关十分强大,又是偷袭,又是趁七万兵正疲惫的时候,一战而胜,西番军趁机逃脱。

    两处逃脱的西番军又汇聚在一起,消失在东堂大地上。以至于林擎燕绥不敢懈怠,日夜巡逻于边境,就怕某一日再出现一个徽州。

    单一令等几人,不顾年纪老迈,一直亲自督促粮草,运往前线,湖州出身的官员,基本都依附于大司空和李相麾下,于此事很是积极。

    西番接连受挫,这回真的递了议和的国书来了,朝廷这几日正在为此争论。因为不好的消息又来了,唐家和易家已经联军反叛,安王也出兵了,季家显然有些不安分,湖州成为联军攻击的第一站,正在苦撑,朝廷已经紧急调兵,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到。

    东堂现今竟然是处处战火,四面楚歌。

    如同之前说的,群臣忧于内患,倒是更倾向于议和。

    皇帝的态度并未和文臻明说。他很少来后宫,来了以后也是被人群簇拥着,远远地坐在一边,根本不给文臻接近和出手的机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战事频仍,他心绪烦躁,最近身体状况很是不好,脾气也很不好,已经杖毙了好几个宫人,倒是有传言他很宠爱新进的一个小太监。

    由于皇帝的疏远和淡漠,那些进宫哭灵的内外命妇,渐渐又有流言出来,说新皇后毕竟出身平常,并不受宠,身边总跟着很多人,想必也是皇帝怕她不懂礼仪,于这丧仪大事之上失了皇家体统,因此常用些怜悯的眼神看着这位“乡下新皇后”。

    文臻不过一笑而已。

    这几天她一直在试图救出随便儿和德妃,但是听风声,随便儿好得很,贸然去救,反而可能引起皇帝怀疑带来危险,她对随便儿的能力有信心,只命人遥遥监视着皇帝便罢了。德妃却是遍寻不着,这令她颇有些焦灼,但皇宫太大,管制又紧,自己的人手又不多,也只能慢慢地寻。

    她时常戴着珍珠面罩,稍稍画点妆,她在京做官时候并不长,做的是朝官也不会和后院女子打交道,因此这满天京的贵妇,真没什么人认识她。

    皇帝总不来她面前,防备得滴水不漏,委实找不到什么机会下手。

    她也在犹豫着,当此战事凶危之时,宰了皇帝事小,朝廷大乱风雨飘摇,影响了前线作战就事大了。

    她十分忧心湖州,却知道此时自己赶回去也来不及了,听说林飞白赶去守城了,她更加忧心了。

    希望他一切都好。

    今日依旧是哭灵,忽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文臻回头,就看见永裕帝皇后被人扶着缓缓进来。

    众人神色都有些尴尬。

    近些日子朝堂走马灯一样换皇帝,以至于对这宫中人的称呼都一日三变。现在这位皇后,众人都不知该如何称呼迎接,只得含糊避开。

    文臻听说自从安成帝“禅位离宫”之后,这位原太后坚决不肯信,为此大闹一场,却被永嗣帝“请去疗养”。就在重华殿隔壁收拾了一间宫室,请她住了进去。后来也便不再闹了,原以为她从此安分,如此也能多活些时日,毕竟永嗣帝是被“禅位”,对前一任的母后要有必须的尊重。

    如今太后薨,她却来了,礼仪上不可阻拦。

    皇后也老了许多,脸色平淡,再不复当年假作的温柔贤淑,也没有多少的悲愤之气,倒像是被现实的重拳一次次击打之后终于认了命,脸上是一种和香宫宫女近似的空白麻木。

    她来了,文臻得让出最前面的位置,皇后耷拉着眼皮,也不看她,往那一坐,疲倦地道:“今夜本宫为太后娘娘守夜。”

    文臻含笑应了。

    你爱守便守,与我何干。

    皇后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忽然对她眨了眨眼,文臻就明白这位也是暗线之一了。

    那宫女服侍皇后跪下后,自己便慢慢退后,经过文臻身边时,裙摆一动。

    文臻按在地下的手及时盖住了一个蜡丸。

    然后她剥开了蜡丸。

    片刻之后,跪在她后头的鼎国公夫人,看见新皇后的后背一阵颤抖。

    这位新皇后,虽然屡屡被非议,但气度一直很从容,众人从未见过她失态。

    此刻看那一阵明显的颤抖,众人都有些愕然。

    文臻抖过那一阵,霍然站起。

    一把掀掉珍珠面罩。

    她眼底通红一片,眼泪无声无息涌出,将那些厚厚脂粉冲开。

    有人认出了她的脸,一声惊叫。

    文臻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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