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尘埃落定-《喜劫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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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鹤轩,你愿意做我的郎君吗
1
平澜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鹅黄帐顶,看那料子,应是蜀地的锦缎。
她有些奇怪,她都已经好久没有睡过床了,更别提这种华贵的帐顶,身下松软,如陷云堆。身上也干干爽爽的,她捏着袖子一看,竟是从前穿惯了的寝衣料子,这料子难得,极其贴肤,滑软却又并不冰凉,秋冬里穿着是正好的,宫里每每得了进贡,她皇叔总是将第一批划给她去做寝衣。
正暗自愣神之际,她耳边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
“醒了啊?”
平澜吓得当即骂了声娘。
雍王爷:“……”
“看来多日不见,我儿于民间俚语一项上,颇有心得啊。”
平澜眼睛一亮:“父王!”
雍王爷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了她一眼。
“嗯?”
“您为何在此?您不是不能出金陵的吗?”
雍王爷冷笑一声:“还能为何?奉圣上旨意,来抓我那抗旨出逃的不孝女。”
平澜吐了吐舌头,挤出一汪眼泪:“父王……”
雍王爷嘴硬道:“别用你那惯用的伎俩,你……你……”
起了几个话头,训诫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他叹出一口气,伸手端过旁边一只瓷碗。
“罢了,先喝粥吧。”他舀起一勺粥,微微吹凉了,递到平澜唇边,“这是我刚煨好的鸡丝粥,御医说你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醒了。”
平澜一口吞下,温热的鸡丝粥软滑香糯,鲜得直掉舌头:“父王,你是遵了皇叔的旨意,出来寻我吗?”
“不然呢?我还能私自出城吗?”
当年嘉敏太子回京,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明诚帝得知太子被匈奴人扣住,心疾发作,骤然离世,端王临危受命,登了帝位。
而先帝最后一道圣旨,是嘉敏太子永世不得出京。
雍王爷一向安分守己,但这次北宁郡主失踪,他上金銮殿又哭又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皇帝哭诉,自己就这么一个独生女,若她出了什么事,他就一头撞死在皇家宗祠,再去地府里给祖宗磕头道歉。
皇帝被他闹得头疼,躲了他好几个月,最后见实在是躲不过了,才只好给了他一道旨意,让他出城去寻北宁郡主,寻到了就即刻回京。
这样既不违背先皇旨意,也全了他俩的兄弟情分。
“若为父不来,估计你的尸体都凉透了。”
平澜的眸光暗了下来,浓密的睫毛遮去她眼中神色。
“父王。”
“什么?”
她顿了顿,最终道:“无事。”
雍王爷哼了一声:“你是想问那小子吧?”
平澜抬眼朝他看来。
雍王爷在心底暗骂了句女大不中留,没好气地把手中的瓷碗塞给她:“自己喝,边喝边听我讲。”
“这几日你昏睡之际,那小子和他师父他们,一直住在这太守府里。得了本王庇佑,他惹的那些江湖麻烦,一时还不敢找进来。”
见平澜老老实实喝着粥,雍王爷继续道:“只是三日前,各大江湖世家,突然都收到了几封密信。”
“信?”
“嗯,信上写着那个什么盟主和一个大人物的往来,还挺多,时间跨度也大,从十年前什么祁门的灭门惨案一直到如今,断断续续都有联系,估计挺见不得人的,那些个江湖草莽,看了都闹作一团,纷纷逼上门,去质问那个宫……”
“宫隐。”平澜提示道。
“啊对,宫隐。他们去质问那个宫隐,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宫隐就发疯了。”
“发疯?”
“没错,散着头发赤着脚,挥剑四处乱砍,嘴里还不停说着胡话,嚷嚷着自己什么天下第一,瞧着像不大认人了,差点把他那儿子宫……”
“宫离。”
“对对,差点把他儿子宫离给活劈了。”
见平澜不知何时停下了勺子,雍王爷皱眉道:“你喝粥,不然为父不讲了。”
平澜随意舀了勺粥囫囵咽下,迫不及待道:“然后呢?”
“然后他那儿子没办法啊,只得上这儿来求陆凛保护。哎哟,哭哭啼啼的,扰得本王脑仁儿疼。”
“他答应了?”
雍王嗤道:“哼,那小子看着冷情冷性,倒是个软柿子,也没说保护那疯老头子,只是各大世家上门时,他说了两句。”
“说了什么?”
“说些过往恩怨散尽,诸位不必介怀之类的话。那些江湖人本就对他心怀愧疚,听了他这一席话,就都散去了。宫离那小子哭着带他那呆傻老爹跪在地上,足足磕了十几个响头才离开,把脑袋都磕出血了。”
平澜长长地吐了口气,小声道:“他终于……”
“终于什么?”雍王问。
“没什么,”平澜摇摇头,“他还在府中吗?”
“不在了,刚和他师父离开。”
平澜下意识地抓紧了被褥,沉默半晌,才愣愣地说了一句:“哦。”
“哼,就料到你会是这副鬼样子。”
她愕然抬头。
“我叫人在城门截住他了,你此时若去,应该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平澜鼻子一酸:“父王……”
雍王爷伸出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神色温柔道:“去吧,记得为父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他像小时候那样,宠溺地刮了刮平澜的鼻头:“不许哭鼻子。”
平澜憋着眼泪点了点头。
雍王爷冲门外高声唤了一句:“莺莺!”
“奴婢在。”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圆脸小姑娘伸头探了进来。
“陪你家郡主出门。记着,这次你若跟丢了,本王就把你扔进湖里喂王八。”
莺莺:“……”
她兢兢业业地伺候平澜换好衣服,为平澜系上一件兔毛斗篷,扶着平澜出门。
走到门口时,平澜突然记起什么,回头问雍王爷:“哦,对了,父王,您方才是说奉皇上旨意抓抗旨出逃的我?”
雍王爷正端着茶杯喝茶,他掀起茶杯盖撇了撇浮沫,闻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平澜十分奇怪:“我抗什么旨了?”
雍王爷先是饮了口茶,才慢条斯理道:“哦,你皇叔给你指了一桩婚事。”
“啪!”
“郡主!”
平澜被自己的披风绊了个大马趴。
城门口。
陆鹤轩又一次回了头。
叶逊看不过眼,无奈道:“若真的舍不得,就等她醒来跟她告个别啊,不然留下来不走也可以。虽说郡主你是高攀不起,但留在她身边,当个护卫还是成的吧?”
他沉睡了大半年,醒来后就有了个话多的后遗症,像是恨不得要把那半年里没说过的话一次性补齐似的。
他继续叽叽呱呱地在陆鹤轩耳边聒噪个不停,陆鹤轩也难得地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等他讲到口干舌燥不得不闭嘴的时候,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走吧”。
叶逊叹出老大一口气。
马车即将到达荆州城门,平澜再一次抚了抚自己的鬓发,紧张不已地问莺莺:“如何,我看起来还可以吧?”
莺莺又一次仔细地将平澜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随后眨巴着双圆眼认真道:“不太行。您脸色有点苍白,唇色也有点淡,看着没气色,头发也很久没洗了,看着有些油腻,您看看,这儿都打结成一绺绺的了。”
平澜:“……”
她面无表情道:“住嘴!”
莺莺识相地闭了嘴。
平澜再次叹道:“为什么来的是你?为什么不是燕燕?”
如果是燕燕,她就会说些“郡主脸上我只看得到美貌”之类的话。
莺莺提醒道:“郡主,燕燕姐生病了,奴婢方才已经说过……”
平澜斜睨着她。
莺莺缩了缩脖子:“奴婢闭嘴。”
平澜这才收回目光,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然后迅速放下帘子缩回了马车里。
“莺莺,叫车夫停下。”
“是。”
莺莺掀起门帘吩咐车夫:“郡主有令,停下马车。”
声音之大,街上民众无不侧目。
平澜:“……”
莺莺坐回马车:“回禀郡主,马车已经停下了。”
平澜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微笑,语气和善道:“莺莺啊。”
莺莺被她这诡异的微笑吓得打了个寒噤。
“奴婢在。”
“要不,你改个名字吧?”
“请郡主赐名。”
平澜笑得和蔼:“你这么吵闹,不如就叫蛐蛐儿吧。”
“郡主……”莺莺欲哭无泪。
车外忽地传来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
“草民参见郡主,郡主千岁。”
平澜一怔,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吧,扶本郡主下车,蛐蛐儿。”
莺莺:“……”
莺莺搀扶着平澜,车夫立即规矩地跪伏在马车旁,陆鹤轩只见眼前妃色裙角闪过,一只绣花鞋轻巧地踏上了车夫刻意挺得平平的背,随后那双绣花鞋脚步蹁跹,走到了他的眼前。
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似乎过了很久,头顶才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平身”。
他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不敢直视她。
平澜将目光移向叶逊,见他精神矍铄似以往,不禁问候道:“叶伯伯身子可大安了?”
叶逊兴高采烈地正要回答,却被陆鹤轩打断了。他说:“托郡主洪福,师父身体无恙。”
平澜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她弄不明白自己这么紧赶慢赶地来城门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一点也不愿意见到陆鹤轩对她这副恭敬的样子。
“自然无恙,毕竟是你千辛万苦求来的解药。”
陆鹤轩的睫毛颤了颤。
话一出口,平澜就后悔了。
这话委实刻薄了些,听着好似她对陆鹤轩将药留给叶逊而不顾她性命垂危这件事耿耿于怀。
事实上,她并不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如果那日他要将解药用在她身上,她也是不愿的。天地君亲师,叶逊于他不仅是恩师,更是这世间相依为命的亲人,她知道叶逊对他的重要性,而且纵使她想活,若条件是拿叶逊的命来换她的命,她也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但问题就在于,陆鹤轩连一下挣扎都没有,这就意味着他从不曾有过将解药给她的想法,这多多少少还是让人有些难过的。
“算了,”她搭着莺莺的手,半赌气道,“我回了。”
陆鹤轩深深一拜:“恭送郡主。”
平澜半侧着身,语气装作十分冷淡:“你真要走?”
她捏了捏裙摆,纠结半晌,还是小声地将那句挽留的话说了出来:“你其实可以不走。”
留下来做什么呢?
做她的贴身侍卫好像有些太屈才,或者她可以去求一求她皇叔,给他封个百夫长……嗯,百夫长也有点屈才,上将军才衬得起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须得跪得久一些。
或者……或者他愿意的话,驸马这个位置,不知他喜不喜欢?
平澜沉思着,陆鹤轩却打破了她的臆想。
他在她身后道:“郡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平澜发出一声冷笑。她倏地转身,陆鹤轩没有料到,猝不及防地与她视线交汇,他慌忙低头。
平澜却态度强硬地道:“抬起头来,本郡主命令你,抬起头来。”
他终于抬起头,眼神却不敢乱放,最终落在她发髻上那根珊瑚簪子上。
“陆鹤轩。”她唤了声他的名字。
然而他等了许久,才等来她的下一句。
她说:“本郡主,平生最讨厌的一句话,便是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陆鹤轩突然记起他们奔赴药王谷的那个雨夜,那时她似乎也说了“讨厌”二字,只是当时他心存焦虑并未听清,现在想来,应该说的就是这一句话。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仔细想想,他好像对她,说过许多次……
“但时至如今我才明白,”她再度开口,他的神思被拉回了些,听见她一字一句道,“这句话,才是天下至理。”
说罢,她毫无留恋地转身踏上了马车。
车帘被放下,她冰冷的嗓音从帘子内传来——
“这一去山高水阔,好走不送。”
“嘚嘚”的马蹄声响起,载着她远去。陆鹤轩站在原地,长久地凝视,直到那辆马车一拐,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终于收回目光,低低说了一句“走吧”。
叶逊本想插科打诨调节一下这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氛,可踌躇片刻,那用来调侃的玩笑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正在叶逊抓耳挠腮、颇不自在之际,只听见前面的陆鹤轩突然出声唤了声“师父”。
叶逊连忙道:“欸,怎么了?”
“我后悔了。”
叶逊:“!”
他绕到陆鹤轩身前,急切道:“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追啊!”
陆鹤轩哑然道:“不,我不是后悔这个,我是……”
是后悔什么呢?
大抵是后悔当年与父亲吵架,负气出走桃花坞,后悔青州霁雪台上骄矜自满使出丹佛手出尽风头,后悔救下林飞鸾暴露母亲行踪,后悔轻信小人落入罗网致使双亲尽亡……
所有的这些,都使他成了一个与阮平澜毫不相配的人。
一个是立在云端俯视众生的一国郡主,一个是在泥潭里打滚朝不保夕的蝼蚁。
后悔的事太多了,但其中最后悔的,大抵是在一起的时候,没能对她好一点。
叶逊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地道:“徒儿,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哭?”
高大的青年没有理他,极力地压制着,然而还是有些许哭腔传了出来,细碎得挠人耳朵。
2
车马劳顿,走了三个多月,雪满金陵的时候,雍王爷一行人才终于到了王府。
一下车,雍王爷就直冲府里,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嚷嚷着“狸奴”。
狸奴是雍王养的一只猫,皮毛雪白,碧色眼眸,是极其珍贵的御贡波斯猫,因出身高贵,性子也十分矜傲,不大理人。她父亲这么风尘仆仆地冲进去,保不齐会被挠一脑门的血印子,看他待会儿怎么进宫面圣。
平澜扯了扯嘴角,搭着莺莺的手下了马车。
进到她的院子,燕燕早已等候多时,见她走进来,先领着一众丫鬟给她行了个礼。
平澜道了声“平身”,燕燕才起身走过来,扶着她走进暖阁,替她解下身上的斗篷,拿到一边挂上,然后抹着眼泪道:“郡主可算平安归来了。”
平澜见状,头疼道:“哭什么,你知道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赶紧把眼泪给擦擦。”
燕燕忙掏出绢子擦干眼泪。
平澜这才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燕燕红着眼睛回道:“谢郡主关怀,奴婢身子大好了。”
平澜捧着热茶点了点头,又道:“嗯,你且先跟我说说,皇叔他给我指了桩什么婚事,莺莺这丫头连话都说不清楚。”
她瞪了身旁的丫头一眼。
莺莺闻言,摸着后脑勺笑了笑。
平澜没好气道:“下去找你的小姐妹玩吧,看你像地上烫脚似的站不住。”
莺莺脸上一喜,冲平澜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等到莺莺出去了,燕燕才开口道:“禀郡主,是匈奴那边有人来求亲了,而且指明要您呢。”
“什么?”
平澜险些把茶盏打翻,回过神后将茶盏放在案桌上,再次问道:“求亲?”
燕燕点点头:“数月前,匈奴莫吉托大单于来信说,大晁与匈奴相安无事十数年,听闻大晁北宁郡主有倾城之姿,为了日后的百年安定,可效仿汉时昭君出塞,再结中原与匈奴的秦晋之好。”
平澜皱了皱眉:“那皇叔呢?”
“陛下他……同意了。”
平澜沉默下来。
“而且郡主……”
“你说。”
燕燕咬着下唇道:“今年冬天匈奴收成极好,得了无数毡子皮子,大单于的小儿子库布勒王子奉命进京上贡,现如今,人就在鸿胪馆里呢。”
平澜抬起茶盏闲适地抿了口茶,雾气袅袅之中,她脸上神色看不分明,燕燕只听见她轻声道:“那看来今晚宫宴,要有贵人光临了?”
主子有时问话,并不是要得个回答,燕燕清楚这只是郡主在自言自语,便恭敬地垂着眼,低头不语。
转眼至黄昏,王府外有车马在等候,平澜换了一身牡丹凤凰纹百褶凤尾裙,配以一件织锦羽缎斗篷,揣着鎏金手炉等她父亲一起上车。
好一会儿,雍王爷才姗姗来迟,带着右边脸颊上一道明显的红印子,像是女人指甲化出来的,衬着雍王爷那张看不出年纪的俊脸,有种说不出的风流。
平澜见怪不怪道:“狸奴又挠您了?”
雍王抓了抓脸,嘿嘿笑道:“它同为父玩呢。”
平澜:“……”
“走吧,父王,是时辰进宫了。”
雍王爷和她并肩而行,突然听见她不经意地问:“父王,您为何瞒着我,我是要去和亲?”
雍王爷身子一顿:“你都知道了?”
他转过身,扶着平澜的双肩,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芃芃,我和你母亲,就只你一个女儿,你是本王的心头肉,你放心,本王绝不会让和亲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平澜胡乱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并不信这些话。虽然雍王爷一片拳拳爱女之情她是知道的,但是生在皇家,很多事皆是无奈,这道理在当年她父亲想送母亲骨灰魂归故里,却被皇帝以不能违抗先帝旨意为由驳斥之后,她便明白了。
天家无亲情,就算她喊着皇帝皇叔,也不能真的把他当叔父看,因为等到当真要换取利益的时候,她这个皇叔,只会迫不及待地把她打包送上花轿。
至于她父王,到时随便安抚一下就是了。
平澜幽幽叹了口气,与雍王爷一前一后上了进宫的马车。
宫宴是在烟波致爽亭举行的。
这个亭子临水,景致倒是极美,只是现在已到了隆冬时节,一个亭子四面透风,坐在里面,即使燃了再多银丝炭,都是枉然,一众大臣妃嫔依然缩着脖子抖若筛糠,叫匈奴人看了,怕不是会误以为在大晁人人以抖腿为流行风尚。
凛冬年节,皇帝好端端的,非得在这透风的地方举办宴会,并非是因为他老人家喜欢活受罪,而是大晁民风含蓄,习惯办什么事都先冠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就比如今晚这场宴会,本意其实是让库布勒和平澜这两个年轻人相看一下,但偏偏不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是场相亲宴,那也忒不成体统,所以得说成赏花宴,可这大冬天的百花早已凋谢,此时也就只有梅花凌寒独自开。而这烟波致爽亭的后面,恰好栽种了一片梅林。
平澜坐在席上,撑着腮百无聊赖地听着她皇叔说一些场面话,时不时地和众人一起举杯高呼。
“皇上圣明。”
“皇上万岁。”
“皇上洪福齐天。”
“皇上……”
“郡主,郡主。”
平澜的胳膊肘被人推了推,她回过神,见燕燕正满面焦急地小声道:“皇上唤您呢。”
她凝神看去,见席间所有人都朝她看来,而她皇叔正托着个酒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平澜赶紧起身告罪:“北宁失礼,请陛下责罚。”
皇帝笑眯眯道:“说什么责罚,北宁言重了。快上前来,让皇叔仔细看看。朕许久没见到你,都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了。”
平澜垂下头偷偷看了雍王爷一眼,见她父亲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吐出口气,端起桌上的酒杯,走到皇帝席前。
“北宁恭祝陛下龙体康健,福寿绵延。”
皇帝颇给面子地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随后笑了开来:“朕只要看着你们这些孩子,便能福寿绵延。唔,许久未见,北宁又漂亮了些。”
他将目光转向席面上一个穿胡裘的少年,那少年头上扎着小辫,耳垂穿了孔,戴着副铜耳坠,长得倒是神采奕奕,想必就是那大单于的小儿子,库布勒王子。
只听皇帝笑道:“请库布勒王子看一看,我大晁北宁郡主,是不是如传闻所说,貌比洛神啊?”
库布勒也是个实在人,听闻皇帝这么说,当即便撂了他使不惯的白玉筷子,瞪着铜铃大的牛眼,仔仔细细地将平澜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皇帝:“……”
平澜:“……”
库布勒无声地看了许久,众人一时间竟莫名地有些紧张,连平澜都隐隐有些好奇,他会说出什么评语。
半炷香过去了,库布勒王子才收回视线,憋出了两个字儿——
“好看。”
众人:“……”
“不过……”
一亭子的人又被他这句微妙的“不过”吊起了胃口。
“不过太瘦了,我父汗可能不喜。”
父汗?莫吉托单于?关他什么事?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之际,只听库布勒王子继续道:“但是请陛下放心,我们一定会将郡主当作母亲来尊敬。”
当作母亲……来尊敬?
平澜听见自己脑中那名为“理智”的弦,“啪”地断了。
原来,不是库布勒求娶,而是库布勒替他父亲求娶?可莫吉托单于,今年贵庚八十,刚从一场有惊无险的中风中抢救回来啊!
平澜不才,刚年过十八,与莫吉托单于恰恰好能修成一段和谐的祖孙情缘。
她当机立断双膝跪地:“陛下,北宁万死不从。”
席上的雍王爷也一个箭步上前,同平澜跪在一处。
“陛下,万万不可啊。”
皇帝也没料到是这般情况,好半天才回过神,又被平澜父女俩闹得头疼。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朕知道,四哥快起来,北宁你也起来。”
跪着的平澜和雍王爷对视一眼,默契地继续跪在地上。
皇帝拿他们没办法,也知道不能和稀泥,只能对库布勒王子道:“这……你看这……大单于年纪是不是大了点儿?”
库布勒王子倒是颇讲情理,诚恳道:“我们也知道郡主妙龄,嫁与父汗做阏氏有些委屈,为了加以补偿,我族将不忘恩德,修汉礼,呈岁贡,愿保塞传之无穷,边陲长无兵戈之忧。”
自大晁建国以来,边境战事一直不平,与匈奴打了又休,休了又打。匈奴这个蛮族,生命力顽强,靠着牛羊马就能兴起一个部落,又长久地觊觎中原肥土,闹着玩似的动不动进攻一下中原,打得过就抢些珠宝女人,打不过就跑,往浩瀚草原里一钻,狗都找不到。
其中最厉害的一次,要数十五年前那场玉门关之难。
凶狠嗜血的匈奴人破了玉门关,从凉州一路打到长安,新帝和文武百官慌慌张张弃了京师出逃,迁都金陵,汉人讲究落叶归根,虽在金陵的风花雪月里泡软了骨头,但曾经国破家亡、狼狈迁都的耻辱依旧刻在了汉族士大夫的脑子里,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皇帝听到这里,不由得心动了。
若能靠一个女子便能换来大晁百年安宁,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北宁啊。”皇帝左右为难,期期艾艾地看向平澜。
平澜深深跪伏下去,磕了个响头:“请陛下三思。”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朕犹记得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一群孩子中,他最宠爱的,便是北宁你,批折子都不忘将你抱在膝头,说有北宁在,我大晁永垂不朽,这也是先皇赐你封号北宁的缘故。”
北宁,北部安宁。
先帝为何给她这么一个封号,难道真是指靠她一个女子的躯体,去阻挡千军万马吗?
背后因由已经随着先帝的逝世而不可考,但此时皇帝语重心长地提起旧事,显然不是为了追思当年先帝的舐犊之情。
平澜就算知道,但也要装作不明白的样子,继续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她身边的雍王爷此时直起身来,字正腔圆道:“皇上,我儿不可嫁。”
不嫁有不嫁的说法,可这雍王爷,匈奴使臣和库布勒王子还坐在这儿呢,他就这么直眉瞪眼地说出来,谁去周全双方面子?
皇帝感觉自己的头疼又发作了起来,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雍王,注意分寸。”
这句话一出口,众大臣心中就是一凉。
雍王爷什么都有,唯独分寸这种东西,那是一点都没有。
果不其然,只见雍王爷实实在在地行了个大礼,随后眼含热泪道:“皇上圣明,微臣只北宁一个女儿,若远嫁千里,臣唯恐晚景凄凉,若皇上执意如此,微臣也毫无办法,只能寻根柱子一撞,九泉之下,兴许还能见到我儿守灵。”
平澜:“……”
原来她父王叫她放心,打的竟是……这么一个主意。
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的,雍王爷真是使得比女人还娴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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